文/張蓓
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孫輩、已放棄英國王室高級成員身份的薩塞克斯公爵夫婦哈里和梅根在接受美國電視台專訪時曾表示,此前兩人在王室的生活“孤立無援”,且梅根曾在王室遭遇“種族主義歧視”。采訪一經播出,英國王室即被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梅根“娘家”美國的媒體對王室多有批評,英國輿論立場則更為復雜,既有指責梅根的,也有批評王室的。輿論風暴中的王室也開動公關機器,一面暗暗啟動針對“梅根霸凌工作人員”的內部調查,一面也發表溫情安撫的聲明。與此同時,王室成員密集開展公共活動,一如往常地展示王室勤懇親民形象。
哈里夫婦的采訪無疑是英國王室面臨的又一次危機,而每次危機來臨時,王室存在的合理性就會遭到質疑。在君主制已成為世界政制少數的當下,現代社會與古老王室的巨大反差無法讓人視而不見。
2020年12月8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和其他英國王室成員出席活動,感謝志願者和工作人員為抗擊新冠疫情做出的努力。
王室是英國政制的組成部分
當代英國君主制是立憲君主制的代表,“女王在位但不當政”的慣例深入人心。英國王室歷史悠久,在歷史發展過程中也有過王權較強大的時代,但從13世紀《大憲章》簽訂開始,英國逐漸確立了君主立憲制,君主成為“虛君”。
王室的根本意義在於其仍是英國政治制度的一部分。英國知名學者白芝浩在其1867年出版的著作《英國憲法》中將王室定義為憲法中“尊嚴的部分”,與“效率的部分”相對。他認為,盡管包括議會下院和內閣在內的“效率的部分”真正統治、管理英國,但“尊嚴的部分”對英國的重要意義不容貶低。“尊嚴的部分”由傳統繼承而來,盡管這一古舊部分經過數世紀改造,功能和地位已發生質變,但並未被拋棄,而是繼續作為英國政制的有機組成部分發揮新的功能。在英國,如果沒有君主,現行政制就有缺失並難以維系。例如,在當代英國議會制度中,王室御准是英國立法程序的最後一道;大選後由君主邀請獲勝黨派黨魁組成政府;君主負責宣布議會開幕和解散;“君主演講”是昭告政府政策和計劃的重要形式。此外,君主有權否決議會決議,盡管英國君主上一次行使該權力是18世紀安妮女王在位時。
君主作為英國政制中“尊嚴的部分”是數世紀英國政治文化積淀形成的,君主制的作用很大程度上也基於政治心理或政治情感。英國政制中的“效率的部分”可為其他國家仿效復制,而“尊嚴的部分”則構成了英國獨特之處:儀式復雜堂皇,歷史傳承感古老庄嚴,反映了英國國家的深厚歷史。歷史的傳承也使王室在英國社會中扮演着獨特角色,肩負着重大責任:君主應成為國家的凝聚者,在國家陷於危機時應成為民族心理的“壓艙石”。例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危難時刻,時任國王喬治六世就成為了英國人民勇氣和毅力的象征。
王室在凝聚聯合王國各地區與民族上發揮着獨特作用,尤其是維護英格蘭與蘇格蘭聯合。王朝聯合是蘇格蘭和英格蘭聯合的起點,17世紀初蘇格蘭斯圖亞特王朝入主英格蘭,為一個世紀後兩個王國議會聯合奠定基礎。在歷史上,王室也在蘇格蘭融入英國進程中發揮了重大作用。如今,王室更成為聯合王國多樣又統一的象征。皇家徽章上英格蘭紅獅和蘇格蘭獨角獸分立左右,蘇格蘭的巴爾勒莫城堡是女王的夏季行宮,英國王室慶典和頭銜中的蘇格蘭元素更隨處皆是。
王室持續面臨考驗
王室在英國政制和社會中的作用不容小覷,但是近幾十年來,隨着大眾媒體的興起,社會價值變遷對王室造成了一定沖擊。英國王室也自20世紀90年代起加快現代化進程。1992年,英國女王開始自願繳稅,並着手增強王室財政透明度。1997年後,為應對戴安娜王妃之死帶來的形象損失,英王室加強了形象管理和公關力度,王室開始向公眾展示更多“人情味”。王室成員更積極地參與體育、環境保護、健康、古建築維護等志願和慈善活動。王室婚姻也開始“現代化”,2011年威廉王子選擇了非貴族出身的凱特,2018年哈里王子迎娶美國非洲裔演員梅根。
英國王室與時俱進的努力收到了一定回報,親切堅定、健康長壽的女王在近幾年英國社會陷入脫歐分裂、蘇格蘭獨立風潮再起時成為英國社會穩定團結的主心骨。然而,王室的危機遠未終結。
王室在長期堅守“政治中立”方面存在不確定性。現任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在堅守政治中立原則方面可謂完美無瑕,不過女王年事已高,而女王長子查爾斯王子行事歷來爭議頗多,例如曾給首相布萊爾寫信,試圖影響英政府的獵狐禁令。英國政界也不乏試圖利用王室達成政治圖謀的人,如在英國因脫歐陷入嚴重內斗的時期,英國一些政客曾謀劃讓女王動用其憲法權力影響脫歐進程。可見,在英國當下日益多變的政治環境中,君主將持續面臨堅守中立原則的挑戰。
在體現英國社會進步因素方面,王室也將持續面臨考驗。近年來,女王次子安德魯王子就陷入了丑聞,其與美國富豪愛潑斯坦的“友誼”牽扯到豪華飛機、私人島嶼等奢侈生活方式,以及對女性性剝削等惡行。雖然安德魯王子並未受到直接指控,但他和愛潑斯坦的關系還是使人質疑其品性。這也讓人們懷疑王室並未真正改變“權貴”作風,讓人懷疑王室的親民形象只是面具和表演。
近日哈里和梅根的采訪則暴露了英國存在的種族主義問題。梅根指控英國王室有“種族主義傾向”,這一指控有待查證,但也使人們注意到英國絕非種族平等、文化多元包容的樣板。《經濟學人》雜志民調顯示31%的受訪英國白人、46%的少數族裔認為英國是“種族主義國家”。“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也在英國引發了極大共鳴。梅根的指控還使王室注重血統的“前現代特征”暴露在世人面前,使英國國家形象受損。
本次危機算不上英國王室遇到的最嚴重危機,王室或將安然度過。但王室面臨的現代化困境絕不會消除,新的危機仍將不斷出現,危機的累積或持續侵蝕王室的民意基礎。而對於英國來說,王室的危機並不僅僅關系溫莎王朝,也關系到整個國家。
首先,盡管英國君主是“虛君”,但君主仍是英國現行政制的有機組成部分,君主受到普遍質疑也會對英國政制產生連帶沖擊,不能等閑視之。其次,王室凝聚聯合王國的作用在英國動盪不安的當下顯得格外重要。特別是聯合王國的統一已受到蘇格蘭民族主義極大挑戰,而英國政府能夠穩定蘇格蘭民心的抓手已然不多。當下,蘇格蘭正逐漸擁有自己的政治文化和價值觀,而歷史形成的對王室的眷戀則成為蘇格蘭與聯合王國的重要紐帶。一個不受歡迎、爭議頗多的王室或更難將英國各地區黏合到一起。最後,歷史悠久的英國王室自身已成為英國國家經歷的某種隱喻和象征。王室曾與不列顛帝國一起登上榮耀的頂點,而二戰以來,拖着沉重歷史和古老軀殼的英國勉力應付國際大勢風雲變幻。如果英國王室淪落,人們會對聯合王國的未來產生懷疑也是在所難免的了。
(作者為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