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想了個題目叫「鄧公說話為什么短」,主要是想講鄧小平的語言特色。但是想來想去,總感覺這個題目太淺,沒有說到要害上。簡而言之,說話短到底說明了什么問題?
今天早上忽然想到,這就是代表着不解釋,而不解釋就是不內耗的一種特征。
尤其當遭遇困境和非議的時候,鄧小平向來不多解釋,他通常什么話也不講。包括對最親近的人,都是如此。
1966年秋天的時候開始“批鄧”,一時間來得相當猛烈,什么人都跳出來了。鄧小平二野時期的一個老部下跳得最快,他諷刺說:鄧在人們印象中,是一個三十年“一貫正確”的形象。這個意思就是要從歷史上否定他。
鋪天蓋地的批判很快就波及到鄧小平的家人,父親“犯錯誤”,子女自然不能理解。有一天,大女兒委婉地問父親,我們應該怎樣認識運動。鄧小平如何回答的呢?他說了六個字:
你們自己考慮。
他之所以不說,一是當時處境下他無法多說。還有一點恐怕是,一個人在無法自證時去強行證明自己,反而會帶來更多困擾。這個叫過度表達。
過度表達之後你就會想,說錯了怎么辦,言不及義怎么辦,對方不理解又怎么辦?這個最容易造成內耗。
此時,沉默不光是一種策略,更是一種美德。不要去幫人消化,而是讓他們自行消化。
鄧小平有過這樣的經驗。
在蘇區時,他遭到打擊被安排去當編輯辦報紙。當時,張聞天的夫人劉英剛從蘇聯回來,他們常在一起聊天,鄧小平從不談自己的遭遇,劉英都不曉得,還是從別人那里聽到的。劉大姐說:
我知道了就更敬佩他,覺得他這個人滿不在乎,所以人家更同情他嘛!
那個時期,鄧小平不談自己的事,但話卻很多。他不是在吐槽,而是“以吹牛替代吐槽”。不搞精神內耗,他們搞起另一種東西,叫:精神會餐。
這個詞也是劉英大姐說的,長征的時候他們生活上艱苦,鄧小平政治上還背着包袱。劉英、鄧小平和陳雲等人常在一起吹牛,他們開玩笑說:
成立一個牛皮公司,陳雲是總經理,鄧小平是副總經理。
這種處事態度或叫樂觀豁達,或叫寵辱不驚,但他們的本質上都是不追求一時半會的確定性。
過度追求確定性,急於落實答案,實質是試圖通過外界的回復求得內心的解脫,這是造成內耗的重要根源。如果堅信自己,最好就讓時間來做結論。
要想不內耗就要經得起等待,該吹牛就吹牛,該跟着走就跟着走,反正人生有一定容錯率,沒那么輕易完蛋。只要相信這一條,就會有轉機。你看,一過了遵義會議,主席一好,小平同志也跟着好了。
有人說,這就是“鋼鐵公司”的風格。對,但不完全。鄧公並非時時處處都要開鋼鐵公司,相反在某些時候,他並不在意暴露自己的擔憂,也能夠如實地將自己的尷尬表達出來。
我說兩件事情。
一件就是在蘇區落難的時候,他一度被下放到村里勞動。他在法國就認識的好大姐蔡暢大姐關心他,派了身邊一位叫危秀英的女同志來看望,問他有什么困難沒有。
小平同志知道蔡大姐的人是靠得住的,於是一點也不客氣,他對危秀英說,別的困難沒有,就是肚子餓。消息傳給蔡大姐後,很快,一盤新鮮出鍋的辣椒炒肉就送上了門。這是一件事,我之前也寫到過。
另一件是他“文革”中被疏散到江西,是“專案組”的人員“陪同”他去的。到安置地後,“專案組”問他有什么要求沒有,以便回京向中央反映。這些人顯然跟蔡大姐不同,不光不是熟人,還算對立面,可鄧小平沒有羞於啟齒,他提了個什么事呢?他說:
有一件事,我大女兒今年二十八歲了,為她個人的事我有點擔心。
在命運走向變得抽象的時候,聚焦到生活中的具體問題,這是鄧公在其“三落三起”生涯中的一個特點。
在江西那段時間,他能通過汪東興給中央通信。在這些通信里,除了簡要匯報他個人的思想和生活之外,大量的筆墨,他都在反映家庭那些瑣碎的卻具體的苦難。比如工資發放啊,子女婚姻和就業啊,甚至怎么節約用錢,等等。
用四川話講,這叫不提虛勁(不裝),不假打。哪怕作為一位曾經要掛畫像的領導人,他不介意別人看出他的窘迫。
鄧小平有這種個性,我認為跟他的原生家庭有一定關系。他當年在莫斯科中山大學讀書時,寫過一份自傳,其中這樣一段話引起過我的注意:
我從母胎墜下來直到我十六歲出國時的生活,都是過得很自由很豐富的生活,我的父母之愛我猶如寶貝一般。
小時候得到過父母充分重視與關注的人,長大後普遍具有比較高的安全感。反之,則會極其在意外界看法,像溝壑一樣填都填不滿。
除了性格基礎好,鄧公在維護自己的精神狀態時,似乎也會采用了一點「吸引力法則」,這就是只要我認為不會垮,那我就真的不會垮。
就在上面提到那次跟“專案組”談話里,他還說過一句更令人意外的話:
我到江西來了,但我還會出來工作的,我還能為黨工作十年。
現在無法確定,他這句話是理性分析的結果,還是主觀秉持的信念。不過按照所謂的「吸引力法則」,如果堅信一件事會發生,那往往它真就會發生。這話雖然有點聽着唯心,但關鍵是看,信念是否真的在引導行為。
鄧小平在江西的日常是要去工廠勞動的。實際上那時他身體並不算好,工廠安排他當鉗工,站在工作台旁邊銼點零件。有一天,夫人看他站着太累,就讓他搬把椅子坐下操作。可鄧小平拒絕了,他說:
我要是坐下了,就站不起來了。
坐下了,就站不起來。這話跟後來有部電影的名字「站直了,別趴下」有點異曲同工之妙。不趴下,才能有轉機。
等到了1972年,轉機就來了,鄧小平的監管環境有所松動,也快回北京了。離開之前,他到一些縣市參觀,途中有人想攙扶他,鄧公又拒絕了:
不要扶,我還可以再干二十年。
你們看,剛來的時候只說再工作十年,等到離開的時候,信心更足,直接增加到二十年。神奇的是,如果從1972年算到南方談話的1992年,鄧公後來真的再工作了二十年。
他是如何做到的?精氣神是一方面,他會節約自己的精力和心力,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人的精力和心力都是有限的,如果大量用於內耗,或用來照顧別人的情緒,那自己就剩不了多少了。
這里可以說一個冷知識。我看關於鄧公許多的回憶材料,有一個突出感受:他幾乎從不主動安慰人的。
比如說在江西勞動時,他問工人師傅有沒有壞的收音機,可以讓大兒子鄧朴方修理打發打發時間。但是工人師傅告訴他,老鄧啊,我們買不起這些東西,幾十塊的工資,除了吃飯就沒有什么了。
鄧小平女兒毛毛說,作為一位“前領導人”聽到普通工人這樣講,是“痛心”的。但鄧小平沒有安慰工人,連類似“以後生活會好的”這樣的話都沒有說,只輕輕說了句:
我知道了。
撇開情緒,專注事實,然後解決問題,這就造成了鄧公語言很少,但是謀略很大,顯得深沉。
深沉這個形容,我是在陶鑄同志的夫人曾志的回憶里看到的。在1977年初,曾志為陶鑄冤案四處奔走,帶女兒來到了即將復出的鄧小平家里。他們母女倆滔滔不絕地訴說了一個多小時,鄧小平竟然一言不發。曾志女兒陶斯亮覺得,這一趟白跑了。
但鄧小平後來一正式復出,就批示了此案,推動了陶鑄的平反。陶斯亮深有體會之後就說:
小平同志很深沉啊!
鄧小平不愛糾結過去,有一種翻篇的能力。他自己不內耗,也能帶領國家走出內耗,迅速翻篇。
80年代初,鄧小平花很大精力主持搞了第二個歷史決議。這個決議從1979年11月開始起草,到1981年6月通過,整整花了一年零七個月的時間。稿子中途出過一版,鄧小平覺得不滿意,又讓重寫。
鄧小平為什么花那么多時間做這件事呢?雖然是要講歷史,實際上是要看未來,他在1981年7月會見金庸的時候說:
有了一個統一的結論性的東西,今後對歷史問題就不再說了,一心一意搞建設。
國家不內耗的標志是什么?就是拋開各種干擾,專注在主線任務上。何為主線任務?在鄧小平看來,現代化就是主線任務。他為之制定的戰略目標,是在世紀末的時候翻兩番,人均GDP要在1000美元。
他在八九十年代的許多講話,都是圍繞這這個數字。
譬如在1989年9月4日他有一次長篇談話。那時西方對中國制裁,蘇聯東歐也動盪不安。他講了三條策略,一是冷靜觀察,二是穩住陣腳,三是沉着應付。這篇講話他縱論國際國外局勢之後,最後還是落到戰略目標上:
到本世紀末翻兩番有沒有可能?我希望活到那個時候,看到翻兩番實現。
中國最後實現人均GDP超1000美元是在2001年,時間上差不多。
只要敢想,排除干擾、扭住不放,目標它就會實現。遲早問題。
參考資料:
回憶鄧小平(第一卷),中央文獻出版社
鄧小平自述,解放軍出版社
劉英自述,人民出版社
我的父親鄧小平,三聯書店
鄧小平與陳雲的世紀歷程,人民出版社
話說鄧小平,中央文獻出版社
關注這個傳達室
更容易看到我的推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