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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09-10第7版面所有文章内容

梅兰芳纪事诗(二十五首)

第7版()
专栏:

梅兰芳纪事诗(二十五首)
田汉
8月30日早晨听广播,梅兰芳同志已葬香山附近的万花山,我适在大连休养,没有能去送他,十分惆怅。曾写过十二首绝句寄剧本月刊,意有未尽,回忆生平,再成十三首,连前一并寄人民日报。兰芳同志一代巨匠,是中国人民的好儿子,他的死值得人们多方纪念他。这几首拙作就算我献给他墓上的花环吧。 一
风虎云龙各逸奇,蟹肥樽满识兄时。解衣磅礴吴昌老,画到梅花雪里枝。
初识兰芳同志约在1922—1923年间上海的一次宴会上。在座的多五四运动名将如郭沫若同志等,也有几位名画家。时近冬初,记得吴昌硕老先生曾脱袍吮墨为兰芳同志作大幅梅花。 二
京国梨园数世家,敢于采撷到新花。时装更有时人泪,肠断争传一缕麻。
兰芳同志出身梨园世家,习正工青衣,但在辛亥革命前后,受初期话剧影响,锐意改革,曾排演《孽海波澜》、《邓霞姑》、《一缕麻》、《童女斩蛇》等时装京剧。 三
工夫何止冶花衫,文武昆徽学习馋。妃子弓腰争贵贱,洛神微步别仙凡。
兰芳同志青衣外兼习花旦、刀马旦,并把武生身段化入《天女散花》诸剧,后来又学会了许多昆腔戏,真可说集旦角艺术的大成。又钻研文学美术,更使他的艺术得以丰富和提高,其所创造的人物多高尚,超逸,不同凡响。 四
鲁迅憂疑岂偶然?半描宫阃半神仙。
终能打破玻璃罩,国恨家仇入管弦。
兰芳同志的新剧一时主要描写仙女后妃,鲁迅曾提醒他:被士大夫的“玻璃罩”罩住的艺人们将同这个阶级一起灭亡。所幸兰芳同志善于不断吸取正确意见,在国难逐渐深重时期,演出了《木兰从军》、《梁红玉》、《生死恨》诸剧,表现了民族正义感情。 五
鼓吹万里待安排,新雅楼头举祝杯。
雪海征轮兄北去,南冠我却入秦淮。
1935年冬,兰芳同志拒绝日帝邀请,毅然由沪乘“北方号”苏轮经海参崴入苏联。张彭春教授同行,行前举酒南京路新雅三楼,商量如何对苏联人宣传中国戏。别后我被捕,押南京夫子庙附近伪宪兵司令部,狱中得闻梅剧团访苏成功。 六
写生全仗瘦腰肢,江上斜阳返棹迟。
都庆得亲真戏剧,宝刀渔笠杀家时。
兰芳同志访苏演出,给苏联戏剧界印象极深。名导演奥霍洛甫珂夫告诉我,他当时跟爱森斯坦一道看梅的《打渔杀家》时,爱森斯坦曾感叹地说:“我才看见了真正的戏剧!” 七
八载留须罢歌舞,坚贞几辈出伶官。
轻裘典去休相虑,傲骨从来耐岁寒。
日寇侵占中国时,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等同志表现得正义凛然。兰芳同志留须罢演,闭门谢客,八年之间以典质度日。 八
惨胜翻成大逆流,嶙峋风骨见梅欧。
倾谈尚忆思南路,事愈艰难气愈遒。
兰芳同志与欧阳予倩同志曾有“南欧北梅”之称。对日抗战中予倩同志在广西昭平敌后坚持工作,胜利后由桂归沪。兰芳同志在日寇投降后去须复演,但也不与国民党反动派合作,而同情党所领导的民主运动。蒋介石大举向解放区进攻时,我曾访马思南路寓,跟兰芳同志畅谈内外形势,兰芳同志倾向党,倾向进步,无所动摇。 九
复地翻天史例无,艺文作战召吾徒。
大河南北人如海,争看先生入首都。
1949年7月接近全国解放时,党召开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兰芳同志随上海代表入都,沿线人山人海,争看“梅兰芳上北京!” 十
尽道人间几度闻?工农百里听梅君。
正因亿万新观众,艺事于今倍馥芬。
1952年7月兰芳同志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第一次大规模地为工农观众演出。观众四千多人有来自门头沟、琉璃河、长辛店的,适遇大雨,观众静观如故,使兰芳同志极受感动。其后他又在天津、上海、青岛、石家庄、鞍山和东北各地,多次以绝艺与工农见面。他在北京日报发表题为《劳动人民使我的艺术创造有了新的生命》的文章,并说他解放后几年的成就超过他以前的几十年。 十一
千百剧人朝鲜行,海山前线固长城。
几番风雨歌红玉,桴鼓真堪退敌兵。
1953年兰芳同志曾与周信芳、程砚秋、马连良等同志参加赴朝慰问,正规演出外,还曾冒着风雨为志愿军清唱,对士气鼓舞极大。 十二
绝技高风并足传,梅周同日举华筵。
人民隆重尊勋绩,劳动歌场五十年。
1955年4月党举行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会。关于兰芳同志,由欧阳予倩同志作《真正的演员——美的创造者》的报告。兰芳同志自己也讲:“为着人民,为着祖国美好的未来,贡献出我们的一切!”后来他实践了他的话,把他的一切献给了党。 十三
隔海相钦技入神,却因患难倍相亲。
非关挂剑多清泪,三入瀛洲少故人。
兰芳同志曾于1919年和1924年两次到日本演出。1956年夏,又应《朝日新闻》邀请率领京剧代表团第三次访问日本。由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访问演出收到极大的成功。但曾经与兰芳同志有过交谊的日本名伶们有些已经下世了。兰芳同志曾亲切地访问遗族,并赠送故人喜爱的礼物。 十四
重为芳邻歌醉酒,御杯宫袖寄深思。
梨园各有千年史,民族精华好护持。
第三次访日时,兰芳同志曾演《贵妃醉酒》诸剧,经过改进的京剧,一洗泥沙,更呈异彩,显示了舞台形象的高度统一。兰芳同志曾说:
“日本人民是非常重视他们自己的民族遗产的,但是由于社会环境变动很大,他们在整理、改进及发展的工作上受到了限制。”(见《中日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这指腐朽的美国资产阶级文化和生活方式对日本的侵蚀,使许多日本人轻视自己的民族文化。 十五
艺院重过百感生,斯翁老眼品评精。
诗情画意输华剧,莫负东方学派名。
1957年兰芳同志参加中国劳动人民代表团,祝贺苏联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曾同看莫斯科艺术剧院等剧团名剧。一次欢迎席上,大导演某氏谈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逝世前一月曾推荐大家注意中国戏,说“中国戏有充满诗意的、样式化了的现实主义”。斯氏所接触的最好的中国戏当然主要是梅兰芳的表演。兰芳同志对完成戏剧的中国学派或东方学派的号召,也抱有雄大的理想,齎志以殁,可惜之至! 十六
舞国歌场两大师,重逢都已鬓如丝。
艺人最重千金诺,燕市惊看吉赛儿。
兰芳同志与苏联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在莫斯科和北京曾两次见面,互相倾仰。1957年同访莫斯科,乌兰诺娃演出《红罂粟花》大舞剧后,接见我们于大剧院的一室。兰芳同志代表我们赠送礼物,并邀请她在我国国庆十周年时到北京演出。乌兰诺娃致了谢意,说她一定再 到北京和中国人民一同庆贺这个伟大节日,但因她早已超过一般退休年龄,说:“芭蕾舞是一种残酷的艺术,到那时我能不能演出,可完全没有把握。”我们笑着鼓励她,说梅先生六十多了,还能演少女,她一定没有问题。乌兰诺娃也笑着说:“但愿如此。”后来她果然应邀再访北京,而且表演了有名的《吉赛儿》,充分发挥了她的生平妙技。 十七
演到佯狂赵女魂,万人如水不闻喧。
名山每看添生面,南海秋深访厦门。
1958年10月,兰芳同志参加了文艺界福建前线慰问团。因为包含了各种文艺部门,兰芳同志只带了《宇宙锋》一个戏,另由京剧院二团配演了《将相和》等。我陪着看了《宇宙锋》不下二十次,但梅先生每次都有新的创造,一点也不使人感到重复繁腻,这种精进不懈的精神真值得后辈学习。 十八
亲发加农意气豪,硝烟浓处卷狂涛。
先生歌后经三日,犹有余音绕战壕。
兰芳同志当时不顾劳苦、危险,深入最前沿炮垒、战壕中为战士们清唱,一如在朝鲜战场那样。某夜兰芳同志并亲装炮弹向金门发炮。 十九
蛾眉垂老请长缨,鼓角声中捧印行。
岂止桂英肝胆烈,安危处处有先生。
兰芳同志有演《龙女牧羊》、《女娲补天》的计划,前者甚至都拟好了唱腔,可惜没有实现。1959年他把豫剧《穆桂英挂帅》京剧化,对这位垂老请缨的女英雄形象,有更深刻精到的刻划,这也就成了他的最后的大作了。 二十
桃李芳菲满天下,承传衣钵竟何如?
勤修苦练亲群众,更学先生爱读书。
梅家子弟,葆玥、葆玖能世其业,戏曲界梅门弟子甚多,对认真学习的,兰芳同志无不尽心教诲。兰芳同志有一篇文章教人“要善于辨别精、粗、美、恶”,说这是关系演员们一生成败的问题。又说:
“我个人的体会:不论演员或剧作者都必须努力开展自己的眼界。除了多看、多学、多读,还可以在戏曲范围之外,去接触各种艺术品和大自然的美景,来多方面培养自己的艺术水平,才不致因孤陋寡闻而不辨精、粗、美、恶,在工作中形成保守和粗暴。” 二十一
梦里天山山下过,壮心如火病难磨。
晨来对镜惊消瘦,欲写丰容可奈何。
梅剧团有访问新疆之约,及因病不能实现,兰芳同志十分焦急。总理去探视时,兰芳同志也曾提及此事,总理劝他静养。但兰芳同志按捺不住他的雄心壮志和强烈的责任感,病中对镜刮须,曾叹息着说:“瘦多了,将来怎么扮戏呀!”
二十二
巧玲慷慨曾焚券,兄更英年识苦酸。
几度病床怀旧友,念他年老上台难。
兰芳同志祖父梅巧玲曾焚债券,恤人艰苦。兰芳同志有祖风,关心故旧,无所不至,对那些不能演戏的老演员总是多方照顾。
二十三
遗产如何别玉沙?爬搜端的赖专家。
洪深去后砚秋往,又对西风哭畹华。
查利·卓别林在巴黎看中国京剧代表团演出后,曾说:“三十年前看中国戏,觉得它珠玉与泥沙混杂,解放后的中国戏泥沙洗净,珠玉灿然夺目。”
洪深同志与兰芳信芳两同志同年,1955年梅周纪念会后他们曾在北京饭店合演过《一捧雪》,周的陆炳,梅的雪艳,洪深去汤勤,引起大家很高兴趣。洪深不久即下世。
二十四
葆住青春五十年,最纵横处最精严。
人生有限艺无限,长把光芒照后贤。
兰芳同志八岁学戏,十一岁登台,艺术生活约五十五年,艺风愈老愈臻精美,从无衰退现象。
二十五
白马素车京外路,先生昨日葬香山。
万花如锦春莺啭,长伴歌声天地间。
8月29日兰芳同志灵榇移葬香山附近万花山。会葬者党、政、文化界同志生平亲友五百余人。
〔9月1日于大连枫林街〕

西湖即景

第7版()
专栏:

西湖即景
于敏
上次来杭州,有一天碰上阴雨。“冒雨游山也莫嫌,却缘山色雨中添”,想起这两句诗,就去攀玉皇山。拾级而上,路湿苔滑,一会儿浑身汗渌渌的了。美好的事物要辛勤地探索,果然!云气滃滃蒙蒙,一派淡灰色的调子。衬托着这个背景,挂了万千水珠的竹子格外青翠。站在山顶上,一边可以俯瞰钱塘江。江水浩浩渺渺,从雾迷云封的天边曲折而下。对面的萧山只是一抹淡淡的青影。
山顶上风大雨大,只好在茶榭里避雨。窗外翠竹摇曳,从这里远望,一种奇特的、出乎意想的美景使我惊呆了。西湖宛如墨染了一般,完全变成浓黑的了。“波漂菰米沉云黑”,信然!“沉云黑”三字出自胸臆,也还是得于自然。中国画里有一派米点山水,用饱墨浑洒大大小小的点子,或疏或密,或浓或淡,用来表现山雨空溟的景色。我一向以为这种技法写意太甚,用处是不大的。不想一个偶然的机会纠正了我的看法。湖水是浓黑的,而苏堤则是一条白色的带子,堤上的六桥竟宛如汉白玉雕刻的了。变幻的天工造成奇特的黑白对比,这美是我生平未见的。要在画面上传神地写实,似乎非米点的技法莫办。
这次来杭州,一下火车,碰巧又是个雨天。“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两句诗提起我的兴致,又冒雨去泛湖。苍茫的湖上只有我一叶扁舟,可见像我这样的疯子原是不多的。虽然全身淋湿,我丝毫也不后悔。上次雨中登山,领略了非常的湖景,这次乘雨泛舟,又欣赏了出奇的山色。雨中的山色,其美妙完全在若有若无之中。若说它有,它随着浮动的轻纱一般的云影,明明已经化作蒸腾的雾气。若说它无,它在云雾开豁之间,又时时显露出淡青色的、变幻多姿的、隐隐约约的、重重迭迭的曲线。若无,颇感神奇;若有,倍觉亲切。要传神地描绘这幅景致,也只有用米点的技法。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是清代学者顾亭林的主张。这个“万”字很有意思。美是无穷的,正像宇宙是无穷的,人生是无穷的。要在无穷中有一得之见,真得在“万”字上下功夫。为了认识一个客观事物,不怕探索一万次,这种勇气本身就是美的。
我这个怪人引起船娘的好奇,而她的身世却也唤起我无限的同情。她叫柳阿巧,八岁就划船,朝朝暮暮,伴着一枝桨儿,度过了二十二个年头。她是一部西湖的活历史。日本兵,国民党,达官,权吏,阔老,贵妇,给船户带来灾难,给西湖带来荒废。阿巧和她的伙伴,天蒙蒙亮就站在高大的台阶下边,向门深似海的宅邸里窥探,心情紧张得气也出不来了。能揽到一个顾客么?能得到一天的口粮么?有时揽到顾客,也不一定得到报酬,因为还有船租和把头的剥削。苏堤荒芜了,任是莺歌三月,它也没有春晓。湖水淤塞了,一湾浊流,怎能映出清朗的月色?柳浪闻莺辟为杀人场,黑夜传出凄厉的枪声。在一带山坳里有一处碧瓦的高楼,据阿巧指点,原是杨虎的别墅。我记起来了,在国民党罪恶统治的年代,杨虎是淞沪警备司令,而上海国民党的头子叫陈群,所以统名为“虎群狗党”。这些野兽的爪牙,曾经沥下多少革命先驱者的血,就中也有左翼文学先驱者的血,为了这事,鲁迅曾经写过《为了忘却的纪念》,其中一首七言律诗我至今还牢牢地记得:“……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好一个“怒”字!怒不可遏的中国人民赶走了虎群狗党,夺回了全中国,也夺回了西湖的美。
可是我何必缅怀往事。柳阿巧坐在船头,正从回忆里醒过来。她展眉而笑,宛如轻风拂起湖面的涟漪。既然现在生活在幸福中间,她怎能不笑。对于最近两年的灾荒,她没有悲叹,没有惊慌,没有失望。她当前的生活不算富裕,但是有了确实的保证。她是西湖公社的一员,得的是月薪,不怕淡季,不怕风雨,也不怕生活中有什么变故。她不久以前生了个婴儿,在公社的托儿所里喂得胖胖的了。她的大儿子正在上海读中学,提到这一点,她心里的狂喜不禁满溢在脸上。几时见过船娘的儿子读中学呢?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她满心欢畅地驾起轻舟,把游客送到这里那里。她在款乃声中送走了屈辱,迎来了幸福,也在款乃声中展望更好的明天。她是西湖的主人,而幸福的主人都是好客的。她热情地为我指点,为我解说,很怕我忽略了她从小就熟悉的西湖的美。
这时细雨霏霏,水天一色。阿巧送我到三潭印月,我就弃舟登岸。正是红瘦绿肥的暮春时节,但是西湖的花卉四时不断。我走过曲折的石桥,桥下的睡莲正沉睡未醒。杜鹃正盛开,白的如棉如雪,红的如火如血,一丛丛点缀在绿树修竹中间。杜若生在水边,很像兰花,但是不像兰花那么娇气;它繁茂得很,茁壮得很。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很难分清这是哪一种花的香气。在这个天地里,那绿茸茸的细草,那碧莹莹的苔藓,似乎也都散发出清香。三潭在湖的中心,从这里引领四望,南北双峰早已裹在层云里,看不清了。柳浪和花港隐没在浓绿里,偶尔露出影子似的飞檐。南屏山下闪铄着点点的金色,这是净慈寺的琉璃瓦。所有这一切都披上细雨的网。雨丝时疏时密,景色因而瞬息变化。如今勉强地见诸文字,自然无法捕捉那种空灵的意境。
细细想来,若论水,西湖不及太湖,不及洱海;若论山,双峰不及雁荡,更不及黄山。为什么西湖的声名特高,吸引着特多的游人?是因为湖山掩映,相得益彰么?是因为阴晴明晦,湖山的变化四时无穷么?后来游灵隐,我才想通了这个问题。这里峰峦挺秀,树木参天,流水潺湲,正是“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山名飞来峰,下有许多石洞,最大的曰“龙弘”,其中倒悬着许多冰柱一般的石钟乳。石壁上有千年以来历代的石刻佛像,其中不少艺术珍品。在洞的深处,有自然形成的裂隙,仰首窥视,可以看见一线苍天,所以名曰“一线天”。这么清幽的地方,谁见了能不惊叹?但是人们流连不去,不只因为有这山、这树、这泉、这洞、这石刻,还因为有一座庄严的庙宇;又不只因为有这庙宇,还因为与这庙宇相关的有一个为人民所喜爱的人物,他对权贵嘻笑怒骂,对平民扶危济困,就是在传说中被神化了的济颠僧。自然的美,人工的美,伦理的美,这一切综合为美的极致。
后来游庙,我的想法更得到证实。从建筑艺术上着眼,岳庙并无特色;从造型艺术上看,岳飞的塑像更是不伦不类。但是这里的游人四时不断。有谁到西湖而不来瞻仰岳庙的呢?我想是很少的。如果西湖只有山水之秀和林壑之美,而没有岳飞、于谦、张苍水、秋瑾这班气壮山河的民族英雄,没有白居易、苏轼、林逋这些光昭古今的诗人,没有传为佳话的白娘子和苏小小,那么可以设想,人们的兴味是不会这么浓厚的。我们瞻仰岳庙而高歌岳飞的《满江红》,漫步南屏而暗诵张苍水的《绝命诗》;我们流连在苏堤上而追忆苏东坡的“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登孤山和放鹤亭而低吟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在这里,自然与人的功业与人的创造融为一体。相得益彰的不只山和水,还有自然和人。
人和自然的关系也正如人和人的关系,日夕相处而后情谊弥笃。我的住所距花港很近,每天早晚在这里散步,每天都更觉得不忍离去。一带屏障的蔷薇架是入门的地方。蔷薇正盛开,吐出清洌的香气。入门以后,夹道是婆娑的修竹,是亭亭直立的雪松,是含苞未放的玉兰。一堵湖石山遮住去路,沿鹅石的曲径而上,见一古朴的敞亭,周围的色彩丰富极了。有什么大画家能区别这千差万别的绿和红么?我不知道。杜鹃早已零落,芍药正在竞芳。湖石根下,曲径两旁,一丛丛,一球球,丹红的,绛紫的,米黄的,雪白的,都在笑靥迎人。你捧一朵花在手里,你会觉得她战战兢兢,似乎不胜娇羞。花气袭人,特别在艳阳天气是如此。浓香沁入肺腑,你好像就要醉倒在花下。下山,步过绿毡一般的草坪。在几行垂柳外边,就是曲折的石桥和鱼池,其中有几万只金色的鲤鱼。你拍拍手,它们就成群结队而来,张口和你寒暄。更向前走,沿着曲折的石栏,绕过一幢画楼,进入一个幽静的竹院。走出花墙,一带长堤横在面前,这正是绿阴婆娑的苏堤。苏堤外边,豁然开朗的是绿水平平的西湖。站上映波桥,你最好极目看那湖中的倒影。湖心亭和三潭印月历历在目,而在远方的对岸,是秀丽的孤山,是长虹般的断桥,是伫立在宝石山上的庄严的保俶塔。
一般人都喜欢在晴朗的日子出游。我偏爱在非常的时间寻访非常的美。有一个浓雾的早晨,我来到堤边。四处迷迷茫茫,山和湖都不见了,面前只有看不透的乳白色的混沌。款乃之声由远而近,和悦耳的鸟声相应和。白色的空洞里隐隐约约有一个点子,而后,一只船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这是这一天最早的一只游艇。又有一个月夜,我坐在苏堤的长椅上。朦胧的月色投下神秘的影子,在水面上撒开浮动不定的光,好似无数的银鱼儿在那里跳动。周围很静,鱼儿也就大胆了,都悄悄地来到水边,不时一翻身子,跃出水面,好像要窥探人间的奥秘。听到溅水声,一个银亮的物体在水面上一闪,转眼又不见了。
初来的时候,看见树木花卉特盛,以为这地方得天独厚。住久了才知道也不尽然。游客来到这里,时时会发出惊叹。“这石径多么清洁,简直是纤尘不染!”他未必知道,每天清早,有许多园林工人掌起长柄竹帚,在扫除枯枝败叶。“这蒙茸茸的草坪多么碧绿,好像铺上了绒毯!”他哪里知道,哪怕是烈日当空,也有女工戴起竹笠,蹲在地上,一棵棵拔掉那杂草。不经过几天的观察,谁能知道,时时有园林工人,提着唧筒,向树木花卉喷射药水;推起沉重的车子,移植盛开的花卉,剔除那些衰败了的,使一片姹紫嫣红永远娇艳;扛起高梯和竹竿,一棵棵扶正雪松,使它们永远保持亭亭直立的身姿。知道了这一切,我每次看见一花一叶落地,都觉得非常可惜,因为一花一叶里正不知包含了多少劳动。想到这些花和叶混合在泥土里,成为新的养料,培育出新的美,又只好释然于怀。我记得上次来时,夜里听见叮叮咚咚的响声。问起来,才知道是吸泥船在昼夜不停地工作。吸泥工人早已不知去向,但是留给我们清朗朗的湖水。啊,千千万万人付出劳动,我们才能享受到西湖的美。
西湖的美是不朽的,因为劳动是不朽的,劳动者是不朽的。
我常常在湖滨遇见柳阿巧。她每次见了我,圆圆的晒红的脸上总是浮起纯真的亲切的笑。她会忘记我这个游客,因为我不过是千千万万游客中的一个。但是我可永远不会忘记柳阿巧。每次远望湖上的船影,我总要细细地谛视。她那俯仰自如,用长桨点破水面的姿影,已经在我的眼网上成为永久的视象。柳阿巧们和园艺工人们启发了我,使我接近一条真理:劳动人民最懂得美,最能保护美,也最能创造美。只是在这个意义上,西湖的美才是永久的。 〔原载《文艺红旗》1961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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