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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11-20第3版面所有文章内容

“粮秣主任”——官厅水库散记之一

第3版()
专栏:

“粮秣主任”
——官厅水库散记之一
丁 玲
我从河西图书馆走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感到秋天太阳的燥热。一大群年青人,欢跃的把我送到吉普车旁边。年青的馆长何莲花,垂着两个小辫,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有些看书的工人们都抬起头来送我们走过,有些人也跟着走出来,站在门旁边来看。这一群把我包围了一会的人们,七言八语的,我听不清谁在讲什么,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话。我望着他们笑、挥手,也说了不知什么话吧,后来,我发现自己笑得很傻,我生气了,想再说点聪明话,可是车子已经开动了。我回过头来再看他们,真说不出我对这群年青人的羡慕。看啊!他们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洋溢着欢欣,洋溢着新鲜的早春之气。
“是不是我们回河东去?快开晚饭了。”司机老罗把我的思想截断了,他这样问我。
“不”,我说:“老罗,你认识李洛英的住处么?我昨天和他约好要去他那里。”
“哪个李洛英?是那个看水位的老头么?听说他住在吊桥下面,河西的陡岩上,可没去过。”
“那末我们就去吧。”我摸了摸口袋,只有两包烟,我便叫老罗把车弯回合作社,买了十几个烧饼和一个罐头。
于是我和老罗又在这条陡的、弯曲的、飞舞着尘土的山路上颠簸了。
不时从对面开来一些十轮卡车,也有装木头、石块的,也有空车,有的车是铁道部的,有的车是官厅水库工程局的,也有燃料工业部的,横竖是吼着,车轮子轧轧的响,喇叭不断的叫,那些像水沫、像雾似的黄尘,从对面的车身后边扑到我们脸上、身上。
车子绕过了一座山,看见了河,又靠着山,沿着河边往下游走。山很陡,路很窄,石子很多,有些地方是刚刚修补好的。前面运器材的车子很多,我们走得又小心,又慢,还常常停住。我们走过了吊桥不多远,老罗就把车子停在路旁一个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屋旁边。这屋就像一个小岗亭,门临河峡,背后就是路,来往的车子就紧贴着屋子的后墙轧轧的滚去滚来,屋的两边都只能勉强斜放一辆卡车。老罗告诉我可能到了,于是他引我转到屋前,并且高声叫:
“李洛英!”
屋门是大敞开的,李洛英正坐在床铺边,伏在桌子上写字呢。虽说我们离他那样近,如果不是有人大声叫他,他是不会抬起头的样子,他好像很用心,把全部心神都贯注在他填写的本子上。
“哈,老李,咱们来了,你倒好安静!”
他取下了老花眼镜,歪着头,细眯着眼,对我审查的看了一下,才微微一笑:
“嗯!真来了!”接着又答应我:“对,这里就是个静,一天到晚连耳朵都震聋了!”
他站起来张罗了一下,提了一把壶从门前的陡坡上像个年青人似的直冲下去了。老罗坐在煤炉前去烧火,纸和木材发出微微的烟,我凭着这小屋的窗洞望了出去。
太阳快下山了,对面高山上只留下一抹山脊梁还涂着淡黄。满山遍岭一片秋草,在微微的晚风中,无力的,偶尔有些起伏。峡谷里流着永定河的水流。更远的地方不断的传来炸山的轰隆声,屋后的车轮声与流水声混成一片杂音。我凝视着这熟悉的荒山和听着这陌生的喧闹出神了。
李洛英回来了,他们两人围着炉子烧开水。我舍不得离开窗洞,这山峰,山梁梁,山凹凹,绕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这山里面的山,这羊肠小道,这崾嶮,……这些不都像我在河北、山西、陕北所走过的那些山一样的么?这不也像我所走过的桑干河两岸的山一样的么?那些曾经与我有过关系的远的山,近的山,都涌到我眼前,我的确有很长的时间是在这样的山中转过的,现在我又回到老地方来了。这里虽然也还有荒野,却并不冷僻,各种的震响在这包围得很紧的群山里面回荡。
李洛英把开水给我递了过来,并且有心打破我的沉默,他笑道:
“中意了咱们这山沟沟么?”
司机老罗也问道:“怕没见过这大山吧?”
我望着这瘦骨稜稜的老汉,他不多说话,静静的望着我,嘴角上似乎挂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细小的,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常常闪着探索和机警的眼光。我问道:
“老李,你们这里有过土改么?是哪一年土改的?”
“土改?搞过,是一九四六年呀!”
“一九四六年土改过?咱那年就在这一带,我就到过怀来,新保安,涿鹿的温泉屯,你看,就差不多到了这里。”
他又笑了,可是那种探索的眼光也看得更清楚了。我就把这一带的一些村名和出产说了很多,我并且肯定的说他一定看过羊,做过羊倌。像他们这地方,地不好,山又多,不正好放羊么。
我对于这山凹的感情,立刻在他那里得到浓烈的反应。他不再眯着眼睛看我了,他也靠近窗洞,把眼光横扫着对面的大山。他轻轻的说,就像是自语似的:
“我不只是个羊倌,而且我还是个粮秣。老丁同志!你看吧,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块石头,我都清清楚楚。我打七八岁就在这山上割草,被狼吓唬过;我的父母就埋在这山上。我十几岁就放羊,走破了多少双鞋子,可也流了多少血在上面,咱们担过惊,受过怕。唉!多少年了,我现在还一个人留在这里,守护着山,睡在上面,看着它,那一天不从这座山跑到那座山去几趟。如今这山上住的人可多了,热闹的时候几万人在这里工作,可是只有我,只有我才真真懂得这山,只有我才每天同他说话。哈……总算和它一样,咱们是一个样样的命……”
“一个样样的命?啥命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嘿!老丁同志!你还不懂得么?山和我一样翻身了,咱们全为着祖国建设,全工业化啦!”老粮秣主任搓着手,歪着头,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我不觉的把眼光落在桌子上他填写的单单上面。那是一张水位记录表,他的确写得很工整呢。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个圈,也就是走了两三步,就又踅回到窗洞前边。他用手指着对面山上,教我和老罗看一个石窑窑,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找了半天,看见一团黑凹凹的地方,上边有一道岩石的边缘,可以猜想出那里有一个窑。李洛英说:
“看见了吗?就是那个黑窑窑,我可在那里边住了够二年啦!”
老罗也转入到我们的谈话里边了,他无法理解这句话,他问道:“为什么?”
“嘿,还乡队不断的来嘛,他们那一次不抢走些东西!他们要粮嘛,你不记得我是一个粮秣么?要给他们找到了还了得!”
“你是党员么?”我问他。
“当然是党员啦。还有些年头了,一九四四年就入党了。那时还是抗日战争年代啦!”
老罗紧望着他,好像在说:“瞧不出还是老革命啦!”
李洛英又走了开去,屋子太小,他站在门旁朝外望,山色已经变成暗紫色了。可是铿铿的石头被敲打的响声,山在被炸开的响声,运输的大板车轧轧的在屋后一辆跟着一辆过去的声音,仍旧不断地传来。我落在沉思中去了。李洛英不安的又走了起来。老粮秣主任啊!你在想什么呢?你的艰苦的一生,奋斗的一生,你所有的愁苦、斗争,危险和欢欣都同时涌现了出来,都在震动着你的心灵吧。我在这个时候什么也不能做,我只想,我不能离开他,我愿意和这个主任同在下去,坐在一道,静静的听着外边的噪杂,和看着渐渐黑了下去的暂时仍然有些荒野的山影。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年青人,大约十六七岁吧。他并不注意我们,走到门角落拿起电话就不知和谁说开了,一说完又跑去桌边拿着水位记录表就翻。房子里已经黑下来了,看不清,他就又走到门角落里去按电门,猛的一下,电灯亮了。屋子小,电灯显得特别明亮,年青人好像忽然发现了我们,就呆住了,跟着也露出一丝笑容,并不是对任何人笑,就好像自己觉得好笑就笑了起来似的。跟着他就又去看水位表,并且问:“李伯伯,你还没有吃饭吧?”
这才把我和老罗提醒了,我们赶快打开烧饼包,老罗又到车上找刀子开罐头。李洛英又去烧开水,房子里立刻忙了起来,空气也就立刻显得活跃而热闹了,李洛英又替我介绍了这年青人。他的名字叫杜新,简称他小杜,是从天镇县来的民工,挑土,挑石头,推斗车,做了半年工,本来该回去了,可是他不愿意,他要求留下来学技术,做工人。水库上负责人同意他留下,把他分配在水文站做学员,两个星期轮一次班,同老李一道看水位。每天学习一个钟头文化,两个钟头业务,一个钟头政治和时事。他留在水文站才三个月,可是他穿着制服,戴着八角帽,像一个机关里的公务员,也就是通常说的“小鬼”。李洛英最后还加添说:“年青人聪明,有前途,水文站上这样的人有三四个,他们轮流来和我搭伴,我看他们年纪轻,瞌睡大,让他们上半夜值班,我管下半夜,白天也是这样,叫他们少管些,好加紧学习。”
年青人说话了:“李伯伯就睡得少,上半夜他也很少睡着,我要和他换,他不干,他怎么说就得怎么作,咱们全得依他,他个性太强了!”他的批评使我们都笑了。
我们慢慢的吃着烧饼和牛肉,李洛英客气了一下,也就吃起来了。小杜跑到崖下边,河边上看水位去了。
李洛英又不安起来,他觉得他没有做主人,而吃着我们带来的烧饼,很过意不去。他又在屋子里走着,时时望着他的床底下,总好像有话想同我们讲,又压抑着自己。我问他要什么,他不说,又坐了下来。最后他把头歪着,细眯着眼望我们,微微笑着说:“老丁同志!你看我总算是老实人,我总想款待你一点东西,我还有少半瓶煮酒,是咱们这地方的特产,可又怕你不吃,又怕你以为我是个贪杯的人。这还是过八月节我外甥替我捎来的,我现在有工作,怎么也不敢吃,就放在床底下。今日个,唉!少有,你也难得来,你在温泉屯呆过,也就算咱们这地方的人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咱又没有别的,不喝多,喝一杯,老丁同志,怎么样?不笑我吧?”
他迅速的弯身下去,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瓶子,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倒了满满一茶杯,像碧玉一样绿的酒立刻泛出诱人的香气。李洛英把酒推到我面前,又自己倒了小半饭碗,给老罗也倒了小半饭碗。我觉得他的细细的眼睛里更放射出一道温柔的光,他抚摸着绿色的酒,从这个杯子里望到那个小碗里。我不愿违拂他的意思,我举着茶杯说:“老李!为我们新的生活干杯吧。”
他呷了一口,便又说下去了。他告诉我们在抗日战争时期,咱们的人常常来,一个星期至少走一趟,送报纸,送文件,有时是送干部。他就带他们过铁路,到赤城龙关去。他为我们描写过铁路封锁线的紧张,但是从来也没出过事。他又告诉我什么人住在这里过。可惜没有一个是我的熟人。我也认识几个到察北工作过的人,而他们告诉我走的是南口或者古北口。
官厅村是个穷村,连个小地主也没有,真真够得上富农的也没有。村子只有五十来户人家,都是好人,所以八路军没来多久就建立了村政权和发展了党员。李洛英还不是最先加入的。因为环境较好,所以区乡干部下来了就常常住在这里。有时来弯一夜,有时来几个人商量点事。虽是穷乡僻壤,倒并不落后,村子上也没有汉奸、特务。可是也就是这种村子常为敌人所痛恨,日本帝国主义也好,国民党反动派也好,对于这种游击区的、或者是边缘区的地方是不客气的,过几天就来敲诈一下,特别是国民党反动派。一九四六年以后,他有两年不敢睡在村子里。
老罗、小杜都听故事入了神,这一切事对他们都是很新鲜的。他们不知道从前在老区的人们的生活,他们不觉的对于这粮秣主任增加了敬意,静静的听着。
李洛英已经把他自己碗里的酒喝干了。他的话匣子开了,就像永定河的水似的阻拦不住,他慢悠悠的又叹了一口气:“老丁同志!咱就不愿提起这件事,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有一天夜里,天很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山头上的哨,冷得不行,只得来回走走,可是当他再往前走的时候,这时天在慢慢发亮,他猛然看见已经有人摸上村头上的山头了。他赶忙放了一枪就往后山跑,那时咱们都还在睡觉呢,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好就往外跑。跑得快的就上了山,慢的就跑不出来,敌人已经把村子包围起来了。是还乡团呀!有三百多人。这时有两个区乡干部正好睡在村子上,他们也上了山,可是他们走错了路,走到悬崖上去了。还乡团又追在他们后边。原来是村支书带着他们的,可是天不大亮,跑得急,他们没有跟上来,就这样他们走上了绝路。他们看看后边,敌人已经临近了,前边是陡崖,下边是永定河的水,他们不愿当俘虏就跳下去了,就那样跳崖摔死了,村子里闹得一团糟,还乡团把能吃的都抢走了,咱就从那时候不敢在村子上睡。后来把村子都抢光了,就来一次砸锅,全村的锅、缸、罐、钵都砸光了,咱们硬有十来天没法烧东西吃。……这些事按说也过了许久了,如今咱们谁的生活不过好了?有时也忙的很,想不起这些事,有时也总是朝前边望,娃娃们将来的日子可美咧!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有些事总忘不掉,一想起来心总还是痛。老丁同志!这些该死的反动派,当然也抓到一些,可是总还有逍遥法外的,比如蒋介石这样人,咱恨,就是恨咧……。”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想起了温泉屯的几个村干部,和积极的农民,他们也就是在那年被反动派杀害了。这几个人的影子也就浮上我的脑际,而且更鲜明。
远处传来一声最大的震响,大约是燃料工业部炸山炸开了一块较大的地方,我们好像又回到现实世界。我走到门口去看,下游修坝的那方,探照灯、水银灯、照得像白天一样,一片雪亮的光。屋后的山路上,电灯也把路照得很明亮。运输车还是不断的驰来驰去。我走回来帮助他们收拾桌子,我同小杜说:“小杜,我们就要像那个碾路的机车,沉沉的压着石头,稳稳的向前走去,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仇恨,我们用胜利来医治伤痕,你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听李伯伯的话,他看着你们强,他心就乐了,他就会忘了过去。”
“李治国学得比我好多了,他得过一次学习模范。”小杜告诉我。
“李治国是谁呢?”
“他在泥沙化验室,这工作可要耐心咧,他同我一般大,我们很要好……。”
老罗不让小杜再说下去,抢着说:“你为什么不说清他是谁。李治国是老李的儿子,是一个很精明的孩子。他在水文站的时间比你长,当然比你强,过一阵你也赶上他了。”
李洛英脸上忽然开朗了,一层灰暗的愁云赶走了,他甜密的望着我笑。我也说:“你好福气啊!就一个儿子么?”
“不,还有一个闺女。”
小杜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塞给我。这是一个极年青的姑娘,垂着两条小辫,穿一件花衬衫,正是模仿着现在电影上的农村妇女的装饰,很大方的样子。我问老李他闺女是不是也在水库工程局工作。老李告诉我,关于这件事,他们争论了许久,还开过家庭会议。他的意见是留在官厅工作,学做工,做工人,将来还可以找一个工人作“对象”。可是她的娘不赞成,因为官厅村的人都搬到新保安去了,那里盖了一个新村子,替他们家盖了五间新房,又有了几亩好地,老太婆说都工业化去了,地就没有人种啦,要留着闺女在家种地,她还是想找个农民女婿。我问闺女自己的意见呢,一切都应该由她自己做主嘛。老李更笑开了,他说:“她说得倒好,说过几年农村也要工业化的,她不反对工业化,她将来就留在村子上开拖拉机。你听,说得多好听,哼!后来才知道,人家已经自己找下‘对象’了,还不是一个要土圪塔的。”
小杜便又告诉我,李伯伯的堂兄弟李洛平,和他的侄子李治民都在修配所当工人,他们家还有两个人当水库一修建就参加了工程工作。现在已经离开水库工程局调到别的地方去了。
老李的神情又变了,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但仍保持着他的慢悠悠的神气说道:“官厅村一共有二十多个人转了业,都跟着水库的修建转入了工业。都是年青人,都比我强,他们都不只做工,还学习到技术。咱们李洛平一年就学会掌握了车床,如今已经在带徒弟呢!”
我想起了我头一天在修配所见到的一切。那里已经只剩五十几个工人了(因为工程快完,有些人又调到别的地方去了)。只有几个是老工人,都是青年,还有两个女民工也在那里学习。李洛平就负责一个女民工的技术学习。李洛平穿着翻皮鞋,蓝布工人装,就像一个中学生来做工,一点也没有农村孩子的土气。我简直没有想到他就是原来官厅村这穷农村的孩子。我一边说我看见过他,同意他们对他的赞许,一边心里惊奇这种变化。时代的脚步跨得太大了,我仿佛听到这种声音,虽然我不是今天才听到的,虽然我时时都合着这音节行走,可是我仍然经常的要为着这紧凑的节奏,激烈的音响而震动。
天太晚了,我不愿太妨碍他们的工作,我向他们告辞,李洛英不等我说完,就陪着我走出了小屋,而且首先跨进了吉普车。他说他要送我回去,他要到工地去,他说他喜欢在那里走。那明亮、那红火是他做梦也梦不出的地方,他把那里形容成天堂一般。
我们的车又沿着山,在窄窄的路上往回开。因为是晚上,喇叭就响得更厉害,这时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几处断崖的地方扎着木架子,这种架子只有北京扎天棚的工人才能扎,他们可以悬空高高的扎着,可是非常结实,能载重,人在架上爬上爬下又非常方便。晚上他们也不停工,打着探照灯,人挂在架子上工作着,架子上的影子,图案似的贴在悬崖上,真是多么雄伟的镜头啊!
车慢慢朝着最热闹的地方,最亮的地方走,已经听到扩音器里放送的音乐,已经听到混凝土搅拌机喀喀喀喀的声音。老头沉不住气了,他在我后面把头俯过来,大声说:“老丁同志!你看呀!这就是咱们的老地方呀!看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看人们使多大的劲来改变这地方!”
车子走到拦洪坝的头前停下了,车子已经不能前进。我的住处在河东,我要经过坝(在现在来说还是工地)走回去,我要从这二百九十公尺长的坝面上走回去。我要穿过几千人,要穿过无数层挑土的、挑沙子的、背石头的、洒水的、打夯的阵线,我要绕过许多碾路车,我要常常找不到路,被迷失在人里边。我每天出来都要通过这个坝,这是一个迷宫,我一走到这里就忘记了一切,就忘记了自己,自己也就变成一撮土,一粒沙那样渺小,就没有了自己了。
握别了老罗,李洛英和我用同样的心情走到了工地,他紧紧的拉着我,怕人们把我们冲散,但两人在一起对别人的妨碍更大些,所以还是常常得分开。
年青的小伙子们,在夜的景色中,在电灯繁密得像星辰的夜景中,在强烈的水银灯光下,在千万种喧闹声溶合在一个声音中,显得比白天更有精神。他们迈着大步,跑似的,一行去一行来,穿梭似的运着土、沙……他们跟着扩音器送来的音乐,跟着打夯的吆喝,跟着碾路机的轧轧声跑得更欢了。他们有的穿着买来的翻领衬衫,有的穿着雁北所流行的惹人注意的大红布背心。他们有时同认识的人打招呼,有时鼓励着旁人,和人挑战似的呼喊着。这些人大都是河北各县的农民,可是我觉得他们又同我熟识,又同我不熟识了。他们虽然是在挑土,在推斗车,可是他们脸上浮着活泼的气息,他们并不拘谨,他们灵活,他们常常有一种要求和人打交道的神气,他们热烈,他们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新的欢乐和勇敢。有些人认识老李,又看见老李同我走过,就和老李说话,问我是谁。有个别认识我的,就朝着我笑。我又要看这些人们,又要注意不碰着人,又要注意脚底下,一会儿走在碎石路上,一会儿走在沙子路上,一会儿又踩着湿泥。我们也好像参加了劳动,参加了战斗似的紧张的走过。
虽说走过来了,我们到了坝的东头,站在溢洪道起点的地方,但这里也还拥挤着人们。李洛英和我抬头四望,在这时我们没有谈话,连眼色也没有交换,但我们彼此很了解。我们在这样场面底下,只有低头。李洛英仍然忍不住冲破了这沉默,他又用那种轻声的调子,慢悠悠的好像是自语似的说道:
“老丁同志!你知道我们是站在什么地方么?我们的脚底下,就是往日的官厅村,就是我从小住的地方。你看,现在这村子没有了,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你以为我该怎么想?嘿!老丁同志,彻底的把那些贫穷,把那些保守,把那些封建都连根翻了。这里是混凝土,后边是新官厅村,说不上高楼大厦,可是整齐,刷刷新,里边住着建设幸福的人们。你再看,这永定河两面,这是什么世界啊!电灯比星星还多,比水晶还亮,参观的人们说这像上海,像重庆……我没有到过那些地方,也许那里是繁华的,可是这里是些什么人啦?是些什么事?是移山倒海,是些没有自己,一股子劲为了祖国的建设的好汉们。这里有享受吗?劳动就是享受;这里有荣誉吗?劳动就是荣誉;这里有爱吗?劳动就是爱。老丁同志!我从那个世界,旧的世界到了现在,眼看着变,你说我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我不愿打断他。过了一会,李洛英又说了,他的声音高亢了起来:
“什么是共产党,我讲不全,因为我没念过什么书,可是我懂得,党就是要人人都有幸福,为了人人的幸福,尽量把自己的东西、把自己的力量拿出来。咱老了,咱现在看水位,仅仅看看水位是不够的,咱还要学习,还要提高,还要帮助人,我要把咱这几根老骨头拿出来,不能让年青的走在头里。我已经看见官厅村变了样,它明年还会好起来,它后年还会更好起来,我在这里,我的家在这里,也会越过越好。可是假如将来有人问起我,你使了什么力量呢?我要答应得上来,我要我心里不难受,觉得我没有吝啬过,我同许多人一样,我不是空着手走过来的。你别看我这样子又干又瘦,这都是过去受的罪,我今年才五十六岁。我心里快活,我还有许多年为人民服务呢。老丁同志!时间不早了,我再送你一段路,你也该休息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太兴奋了。我一点也不想回去,我望得远远地,望到这口子外边,望到远远的濛濛茫茫的一片地方,我想:“是的,旧的官厅村,穷苦的,经过了多年斗争的官厅村没有了,压根儿没有了。这里有的是更广阔的,新的,幸福的世界。湖山变得更美丽,人变得更可爱;粮秣主任艰难的生活过去了,李洛英成为更加有生气的,充实的,懂得生活的水位看管人。……”
我回头再望他,他是多么亲切的站在我旁边,凝视着坝上的人群,有时又望望我。我最后说:“咱们俩谁也不送谁。过天要有时间我再去你那儿。”
李洛英同意了我的提议,我们分手了。我却没有走,我望着他的后影,他被人群遮住了,可是又看见了,我好像永远看见他精灵瘦削的身子在人群中隐现,他用他那微微闪烁的,带着一些潮湿的眼睛,抚摸着很多人。
什么时候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我不知道。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附图片)
官厅水库工地夜景

美国空军第四战斗截击机联队第四战斗截击机大队第三三六战斗截击机中队驾驶员少尉凡士·鲁·弗立克的供词

第3版()
专栏:

美国空军第四战斗截击机联队第四战斗截击机大队第三三六战斗截击机中队驾驶员少尉凡士·鲁·弗立克的供词
我是凡士·鲁·弗立克,美国空军少尉,军号AO—2208933,二十四岁。我家现住美国密苏里州,列克星敦城海兰路一○○六号。
我于一九五○年十月一日被召参加空军,被派至美国得克萨斯州歇尔曼的培林空军基地,进入基地飞行学校。后来至美国亚拉巴马州西尔马的克莱格空军基地完成高级驾驶员训练。随后至美国亚利桑那州费匿克斯的卢克空军基地受射击训练。约于一九五二年一月一日在卢克基地曾有一个文官给我们上过一课细菌战课程,该课是下午在地面学校大厦内进行的。听课人员为我本人、劳伦斯·沃尔夫少尉及其他五人。
据我记忆所及,讲课者主要向我们简单描述了F—51型飞机可能使用的几种细菌武器,他说,他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使用细菌武器,如果使用细菌武器,我们还会上到关于它们使用方面的更详细的课程。这次仅是关于F—51型飞机所使用的几种细菌武器的简单讲课。他告诉我们细菌弹有两种,还有一种喷射设备,可装在F—51型飞机上以散布细菌。
首先,讲课人谈到五百磅型细菌弹。这种弹的外形如五百磅高度爆炸弹一样。内分数格,带菌昆虫或细菌即置于其中。此种五百磅型弹可装置瞬发信管,十秒钟延期信管或定时信管。由于我们曾经学过这些信管,故他没有谈及信管的操作。由于我们驾驶员是不管将细菌装于弹中以及将弹装于飞机上的事情,他也就未叙述此方面的问题。五百磅型细菌弹之投掷与其他五百磅炸弹相同。它可用于城镇、部队集结区以及其他需要直接命中之任何目标。此弹命中目标甚为准确。当信管爆发时,弹的分格即行开启,带菌昆虫或细菌即行逸出。
另一种细菌弹为降落伞型。此弹亦分为数格,带菌昆虫或细菌即置于其中,此种弹多用于像城镇那样大目标。
讲课者对我们所讲的最后一种细菌武器为喷射设备。他说:“细菌武器所使用的细菌是多种的,但是你们大概将被告知使用何种细菌或带菌昆虫”,在卢克基地的细菌战讲课就讲到此处为止。
我于二月二十一日自史东曼兵营出国,二月二十六日抵达日本,即从该地赴K—10基地第十八战斗轰炸机大队。K—10基地位于镇海,为大队之保养基地。我于三月二日抵K—10基地,约于三月二十三日抵原州附近之K—46基地。该处为大队之作战基地。我被派在第三十九中队。
我在第十八大队时上过地图判读识别课、情报课、地面战况课和细菌战课。自一九五二年三月二日起至一九五二年四月底,我在第十八大队仅参加五次战斗任务,其中一次是细菌战任务。
细菌战课约于一九五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十九时在大队简令室讲授。大队情报官麦克拉夫林上尉是这课的教员,上课的共有十五人。麦克拉夫林上尉开头就告诉我们说,这是细菌战课,他将说明我们进行细菌战的理由,细菌武器的各种类型,所使用的各种信管及各种类型的细菌或昆虫。他说,我们最好仔细听他讲,并学好他所讲的,因为不管我们喜欢与否,假如一号召那就是我们所要做的事。
他说:细菌弹会大大地缩短这场战争,会在对方军队内引起疫病和伤亡,破坏军队的战斗能力和精神,所以长期来看会缩短战争并节省许多生命。我们喜欢细菌战与否不由我们来决定,因为我们是在空军里,而空军司令部说,你们要向敌人投掷这些弹。我们将要使用它,借以缩短战争,节省美国人的性命。
他说:中国和北朝鲜军队数量上占绝对优势,远非我们军队所能应付,并且他们的工事挖得太好,以致通常的炸弹不能伤害他们,所以,我们必须使用一切能杀害他们的东西。答案就在于我们对细菌弹的有效使用。
麦克拉夫林上尉也对我们讲了所使用的细菌武器的种种类型信管。他对我们所讲的与在卢克基地的授课人所已讲的大致相同。
其次,他解释了何时使用何种细菌武器。与五百磅炸弹相似的一种是用来对付要直接命中的目标或是难以命中的目标的。它可以用来对付小村庄、军队集结区及类似的地方。它像五百磅炸弹一样能被瞄准和击中,而其他的则不能。喷射是能被直接使用的,但必须在低空使用,而细菌弹则几乎能在任何高度被投下。喷射设备是用来对付大块地区的,如人口分布在广大区域的地方。最好是在山谷中没有风或只有微风的地方使用,以使这些昆虫或细菌会更直接的落下去而不致从目标处被风吹跑。后来我亲眼看到第十八大队的四架飞机装有这种设备。
其次一种是降落伞型,这种细菌弹是用来在城市或其他居民区上空投掷的。
麦克拉夫林上尉对我们指出:第十八大队进行细菌战的作战地区大致起自前线北至洗浦里、阳德、白石里、德川、军隅里,该界线复自军隅里折经泰川、龟城、宣川然后由宣川南至海岸。
最后,他说:所有这些有关细菌战的情况不得在基地以内或以外讨论。甚至驾驶员也不得在他们中间讨论。
在执行特殊任务时,细菌弹是在跑道尾端外的滑行道上装上飞机的。在使用喷射装置后,要用化学药品冲洗喷射装置,以资消毒。
我执行细菌战任务是在一九五二年四月一日,目标在平壤以东十或十五英里处一个村庄的上空。
一九五二年四月一日上午六时,我接到第三十九中队作战官的命令,要我在上午八时到大队简令室报到。我按时到大队简令室报到。首先,大队作战官罗尔斯顿上尉告诉我们说:我们要在该日执行一次细菌战任务。我们要在一个机翼上携带两个五英寸直径的火箭而在另一个机翼上携带一个五百磅型的细菌弹。他在地图上指出,我们要袭击的地点是在平壤以东十或十五英里的一个村庄。我们要在十四时起飞。他有一张供我们研究我们将袭击的地点的地图。以使我们抵达该地时易于识别。他解释说,我们要一直飞至目标,在轰炸后就直接飞回基地。接着麦克拉夫林上尉告诉我们,意料中没有什么高射炮火,但不要靠近平壤,因为那边有高射炮火。
接着气象官告诉我们在目标地区的天气该是晴朗的。其次,地面联络官告诉了我们前夜前线的活动,陆军使用的地面信号以及口令。
以后我们走到房间的前部,看了一下目标地区的照片。接着我们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直到将要起飞时才离开。
在十三时三十分,我们走向停在滑行道上的飞机。细菌弹已经装上飞机,并有两名专门的军械人员站在我的机旁。我们在十四时起飞,直接飞抵目标,以三秒钟间隔开始俯冲投弹,然后发射火箭。袭击该小镇以后,我们向左方上升,恢复队形,朝南飞去。十六时左右,降落在K—46基地。
着陆后,我们都去汇报。由麦克拉夫林上尉汇报。他问我们有关任务问题,我们回答。我们告诉麦克拉夫林上尉:任务已按照命令执行。
这是我在第十八大队时唯一的一次细菌战任务。
一九五二年五月一日我和另外十八个驾驶员从第十八大队被调到在K—14金浦空军基地的第四大队。我被派往第三百三十六中队。我在K—14基地一直呆到五月三日,接着就被送往日本筑城基地受驾驶F—86型飞机的训练,在筑城的训练只是熟悉F—86型飞机。一九五二年五月二十日我被送回K—14基地继续受训练。
在K—14基地受飞行训练期间,我上了两堂课。每课长一小时,该课系特别为我们十八个人上的,第一课是细菌战课,第二课是关于大队简令的
一般程序。
细菌战课由大队情报官利得兰尉官于一九五二年五月二十三日十九时在大队简令室讲授。
就我记忆所及,利得兰尉官讲课的主要内容如下:首先,他告诉我们,我们对这件事的感觉如何是无关紧要的。空军司令部给予我们彻底的飞行训练,不是只为了教我们飞行,而是因为他们有一件工作要我们去做,不管那工作是什么,我们要尽最大努力去完成它。
他接着说:“要成功和迅速地结束战争,在北朝鲜及中国东北进行细菌战是必要的。敌人供应线穿过中国东北和朝鲜,我们必须做任何我们所能做的事来阻止供应物资抵达前线。我们必须大量杀伤他们的人力以使他们不能继续有效地运送物资到朝鲜来,我们必须破坏中国和朝鲜人民的意志,使他们要求停止战争以避免被轰炸,我们必须杀伤他们来到朝鲜的补充部队,使他们失去实力。在这样轰炸下,人民以至军队将失去作战愿望,然后战争就会结束。”
接着,他把题目转到我们F—86型飞机驾驶员将使用的细菌弹的类型。他说:目前我们最常用的是油箱型的细菌弹,其中使用的细菌是伤寒、黄热病、霍乱、腺鼠疫和斑疹伤寒,使用的昆虫是苍蝇、蚊子、跳蚤和虱子。
他接着讲到另一种细菌弹,即五百磅型弹,内有贮藏细菌或昆虫的隔室,在这种炸弹内使用的细菌和昆虫与油箱型的一样。
利得兰尉官说:任何人带细菌弹到中国东北去时,要带一只机外副油箱及一枚细菌弹,而且要从新义州及水丰蓄水池之间飞过去,并通常从原路飞回。假如燃料少了,那么就从中国东北直接飞回K—14基地。假如在投弹后仍有剩余燃料,就找寻米格飞机,但是到中国东北去过以后,燃料差不多总是少了,以致几乎必须直接返航。
利得兰尉官还对我们说:该细菌课是绝密的,甚至在我们自己之间也不要讨论。
我于一九五二年六月十八日二十时接到第二次任务的命令。我们小队于十九日十三时三十分按照命令到大队简令室报到。因为这是一次特别简令,所以只有四名驾驶员在场。
首先,地面联络官报告了前夜前线的活动,目前前线的位置,陆军所使用的地面信号的颜色,口令以及前一日其他飞机飞行的架次。
其次,作战官说:“你们要在十五时起飞,目标是新义州以南十五英里的一个山谷,其中有村庄。如果遇到米格飞机,就随地把弹投下,你们带两枚细菌弹而没有机外燃料,所以,记住要注意你们的燃料贮存量”。
接着,利得兰尉官说:“你们将携带两枚油箱型细菌弹。你们要在编队飞行中一下子全部投下你们的细菌弹。在新义州附近时,要注意高射炮火。因为你们要飞近新义州,而该处高射炮火甚多。”
此后,气象官告诉我们,天气应该是近乎晴朗的,但有少量浮云。
大队简令后,我们到中队简令室,由小队领队又作了简令,他对我们的简令内容大致相同。接着我们都穿上装备,开始向我们的飞机走去。我看到特殊军械人员刚把细菌弹装上我的飞机。我们在十五时起飞成展开队形。到达目标上空的时间是十五时二十五分,我们以展开队形把细菌弹全部投了下去。我们约于十五时三十分开始返航,约于十五时五十三分在K—14基地降落。
我在第四大队时期,从与一些驾驶员们的谈话中知道第四大队最初使用的细菌弹是油箱型细菌弹,继此以后所用的是五百磅型细菌弹。这两种细菌弹在我被击落时,均在使用中。
我最后一次任务是在一九五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它是一次通常的搜索米格机的任务。我们飞行在新义州和水丰蓄水池之间,我在新义州以南约十英里处被击落。
第四大队的驾驶员的士气不太高,主要因为他们始终生活在可能要执行一次细菌任务的恐惧中。假如仅是一个与米格飞机作战的问题,我不相信士气会低落,但也不会很高,因为没有一个人对战争有兴趣。
美国空军第四战斗截击机大队
第三三六中队少尉驾驶员
凡士·鲁·弗立克
军号AO—2208933
一九五二年十月九日
(新华社)(附图片)
美国空军第四战斗截击机联队第四战斗截击机大队第三三六战斗截击机中队驾驶员少尉凡士·鲁·弗立克 (新华社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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